小时候,我们姊妹三个穿的鞋都是母亲纳的千层底,春夏秋冬,季节不同,款式也随着变化,却是一样的结实、舒适。时代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发展着,我们也在慢慢长大,市场上的鞋子变得越来越时尚漂亮,五花八门的款式迷乱了幼稚的双眼,我们再也看不起母亲纳的千层底,吵着要穿买的鞋子。也许,我们的嫌弃让母亲感受到了小屁孩儿已经到了要好的年纪,母亲不再给我们做鞋子。
一晃十几年过去,再没看到母亲一针一线地纳鞋底儿,然而,店子里鲜明标注的纯手工布鞋却价格一路攀升。我也偶尔去买布鞋,为着走路舒适。穿上买的布鞋,我常常想起母亲做的鞋子,也常常跟老公谈起母亲做鞋以及我们穿鞋的点点滴滴。岁月,不仅是我们外形上的雕塑师,更是我们心灵的规划师。到了一定年纪,就总喜欢谈论过去。
暑假回家,竟然再次看到母亲做鞋子,而且做的是绣花鞋。母亲戴着老花镜,扎着细细密密的针脚儿,一针一线,小心翼翼。
我心生奇怪,忍不住问道:“妈,现在还做这种鞋,给谁穿啊?”
“你们穿?去买不就行了吗?眼都花了,费那些神干什么!”我心里有点责怪母亲,都什么年代了,还自己做鞋穿!
“这鞋不是平时穿的,是死的时候穿的。”死的时候?我的心一沉。死亡,在每个人看来都是一个沉重的话题。但我万万没想到,我的父母会跟这个话题有关。这么多年来,我几乎没有考虑过父母的年龄!今天母亲一提,我才意识到,他们已届花甲之年。父亲不再伟岸,头发已经花白,身体非常瘦弱,背也弯了。母亲开始嫌弃我给她买的衣服颜色太艳,去换了一次又一次。带着小侄子,一天下来,她会喊这儿疼,那里不舒服,随时可能靠在沙发上睡着了。他们再也不是我印象中身强力壮的、可以替我抵挡一切风雨的父母了。他们真的老了!
想起来一阵心酸,泪珠直在眼眶里打转。抬起眼睛看着母亲,她却一脸的坦然,自顾穿她的针,引她的线。母亲对这件事的态度令我震惊,更令我心痛。母亲越是坦然,就越能说明死亡与她的距离并不再遥不可及。而在这种不能抗拒的力量面前,我能为母亲做的太少太少。不能在跟前陪伴,又不能在经济上给以一定的援助,我愧疚不已!
可我始终不能接受母亲把自己和死联系起来!强忍住泪水,我轻声说:“妈,人哪能说死就死了呢?实在到了有什么病啊灾啊的时候,再做也不迟。就算做不了了,咱就买。”母亲却说:“真到那时候就晚了。你看你大姨,过年那段时间走的,当时人家卖衣服的都没开张,买都买不到。最后借了一件男式的棉袄穿着走了。唉!你再看隔壁的那个大婶,中了风,连针都拿不了了,还怎么做啊?你又不在身边,到时候连个操心的人都没有。”母亲说着直叹气。接着又絮叨,“趁现在自己还能做,赶紧把到时候要穿的用的都做好,放在那里准备着。到死的时候,穿得暖和和的,去那边继续赶路,冻不着,就没什么害怕的了。”
我再也无言以对。在有生之年,即为生命的落幕作着准备。母亲没文化,只字不识,她在以最朴素的方式,传达着对生命的敬畏。
离别的日子一天天临近,母亲一日三餐变着花样给我们做吃的,生怕我们回去吃不到了似的。她常常装作不经意地拿起毛巾擦脸,一边擦一边喊热。其实我知道,她擦去的不是汗水,而是泪水,红红的眼睛早就出卖了她。她忙活着给我准备带走的东西。我说,我一个人带着孩子,路上不方便,什么都不带。母亲的眼睛里略过一丝失望,我只好说带上。最后,大大小小几个包堆在面前,我掂了掂,很重。以致最后弟弟买了张短程票才帮我把行李送上了车。我深深地明白:这沉重的,不是眼前的这些东西,而是母亲牵念的心。
终究还是要回去了,母亲一直送到火车站,她再也忍不住了,一边抱着淇淇,一边抹着眼泪。我没有去安慰,我怕连自己也忍不住哭起来,反而更伤心。
黑夜,车里只有乘客的鼾声和小孩儿嘤嘤的吵觉声,窗外呼呼的风声和列车的轰鸣声在不断提醒着我:离家越来越远了。母亲的绣花鞋像一块巨石,重重地压在心头。我想,母亲一定又在家,重新数算着我的归期。泪水已经决堤,再也止不住……
“下次什么时候回来?”母亲问了多少遍的话再次萦绕在耳边。